张欣彧,冰岛大学冰岛文学专业研究生,翻译作品有《酷暑天》。
2016年5月的一天,我同冰岛作家埃纳尔·茂尔·古德蒙德松如约见面,地点就约在作家的家中。埃纳尔的房子建在雷克雅未克东边的一座小山丘上,山景极佳。我乘车沿路盘旋而上,心中颇感忐忑。此次拜访,主要是为了与作家本人讨论其新作《酷暑天》。埃纳尔是冰岛当代最为杰出的作家之一,1995年凭借小说《宇宙天使》获得了北欧理事会文学奖,2012年又获得了瑞典文学院北欧文学奖(文学界将其称为“小诺贝尔奖”),因此其新作《酷暑天》自然格外引人注目。作品于2015年在冰岛与丹麦同时出版,在两国的读者与评论家间反响热烈,而我将要翻译这本书。我仍在读书,文学作品虽已看了许多,翻译却是第一次尝试;且要翻译这样一部广受好评的长篇,我能将它译好吗?作家会信任我吗?
作家用印着姆明的杯子为我倒了一杯咖啡,首先问我为什么要翻译这本书。我实话实说,翻译本书实非我愿。我原本想要翻译的是另一部作品:女作家斯泰诺恩·西古尔达多蒂尔的中篇小说《鱼的爱情》。我向北欧文学专家石琴娥推荐这部小说,石老师回信讨论本书之余还将另一件事嘱托与我。时值人民文学出版社二十一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评选,经过北欧文学评委会的评选,《酷暑天》荣获年度最佳,石老师便推荐我翻译此书。
《酷暑天》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有趣。作品的主人公约根·约根森是丹麦人,却到冰岛做了两个月的国王,最后给英国人抓走,作为囚犯被送去了塔斯马尼亚。此前在历史课上也听过老师讲约根的事迹,当时只觉得好笑,大概只是个自封的山大王吧?而通过《酷暑天》我才了解,约根人生经历之丰富已经到了超现实的程度,其故事之精彩与波折也并不逊色于拿破仑等“改变”世界历史的“杰出人物”。《酷暑天》另外讲述了牧师永·斯泰因格里姆松与学者芬努尔·马格努松二人的事迹。牧师永的自传是冰岛文学史中的必读作品,自传中牧师永在弥撒中阻挡岩浆的神迹令人印象颇深,其坦诚与虔敬也十分瞩目,这部作品通常被看作他的自辩书。牧师永饱受时人非议,他希望以自传辩白以下三事:第一,其妻子前夫的神秘死亡;第二,擅自分发国王发放的救助金;第三,其晚年的再度求偶事件,以上种种均是此前冰岛自传文学中绝不会谈及的话题。芬努尔·马格努松可以说是19世纪前半叶丹麦最有名的冰岛人。他主要研究冰岛古代的埃达诗艺,名声大噪,并且在丹麦王国任要职:哥本哈根机密档案馆管理员。在事业与学术如日中天之际,他却陷入了所谓的“如尼之辨”。丹麦中世纪历史学家萨克索的《丹麦人的业绩》记载,瑞典的布莱金厄有一块石板,其上刻有如尼文字,或记载了一次重要的北欧古代战事,奈何其上文字如今已经无法辨认。芬努尔负责重新研究石板拓片,突然灵光闪现,决定从右向左阅读其上“文字”,便以为自己破解了千年谜题——不过人们发现,其实石板上的“如尼文”只是些自然现象,由大冰期的冰川积雪划刻而成,不管是反着读还是正着读都没有任何含义。
如此三人,事迹各异,领域各异,作家却将其拼贴在一起,在小说世界中创造出了前所未有之联系,这种大胆而有趣的创作思想令人惊叹。面对远去的历史,作家的写作却并非信马由缰。要知道,三位人物的事迹均有据可考,作家在写作过程中确实也查阅了大量历史文献,《酷暑天》中所叙之基本事件与历史记载并无出入。对于译者来说,我首先要秉持的便是精确性。这里所说的除了翻译之精确,更有历史事实之精确。冰岛读者对上述人物颇为熟悉,对小说中的典故与互文或能会心一笑;而对于中国读者来说,恐怕更多是将这书当作历史著作来读的。作家根据自己的叙事需要及安排,抽取、改写、重组历史文献,以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化之为小说的叙事语言。作者并不按时间顺序叙事,而在各个人物、各个历史时期之间不停跳跃……这些写作特点都为翻译增加了难度,比如一些有关历史事实的段落被作家单独抽取出来,便脱离了其原本的语境,就会令人费解。简单说,就是有些情节要读到后面才有可能理解它在说什么。故而在翻译之时,我时常要反其道而行,从小说叙事追溯回原本的历史文献,复原其语境,以保证自己能够读懂作者之意,能够全面接触书中出现的历史事实,从而保证翻译的准确。
《酷暑天》使用了极为广泛的文献,既有冰岛文文献,又有英文、丹麦文等,其对于世界历史与文学、北欧历史与文学、冰岛历史与文学的广泛指涉更是一大特色。或许《酷暑天》太过冰岛化了,它本不是一部献给国际读者的作品。为了让中国的读者理解,我查阅了大量资料,为该书加入了大量注释。拿到印刷出的《酷暑天》后,我发现似乎每一页都有一两个注释,这令我不安。作为读者,我其实常常觉得注释会扰乱阅读节奏,但它们对于理解作品又确有极大的帮助。另外还有翻译惯俗的约束,外国人名、地名必须译为中文,长长一串人名、地名也在挑战读者的耐心。加入注释,起码能清楚告诉读者这里该断句了,或有些许帮助?总而言之,《酷暑天》的注释只是为了向中国读者清晰介绍作品背后的历史与文化背景,使冰岛读者能够轻松理解的那些指涉也同样展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简而言之,是要为中国读者解释作者为什么写了这些话。而读者个性阅读与自我破译的乐趣或许也因此打了折扣,若如此,我实在要向读者致歉。
诸此种种努力,译者并非是要喧宾夺主,而是要寻找作品中的作者。译者终究是在翻译,他/她所要发出的该是作者的声音;而决定着翻译的最终方式、奉献出最终成果的人却是译者,他/她实际发出的实在也是自己的声音。皮兰德娄的名剧《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中,六个角色自行前来寻找剧作家,向其叙说自己的故事,他们对同样的事情却有着不同的看法,我想译者也是如此。译者带着自己的翻译走向作者,向其讲述自己对作品与语言的理解,不同译者之间自然会产生不同。然而这种不同并不一定是错误,也许只是表达上的差异。在翻译《酷暑天》的过程中,我也如此走向作者埃纳尔。在动笔翻译前,我与作家讨论作品的风格。这无疑是一部叙事文学作品,《酷暑天》中没有震撼的景物风光,没有缠绵的人物对话,没有复杂的心理描摹,《酷暑天》中是一刻也不止息的叙事。书中的第一叙述人“我”对叙事有着无穷的热爱,他时而与读者亲切对话,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参与进故事之中,时而置身事外,直接引用文献,让人物自己为自己发言;他还用复数的“我们”把阅读本书的读者也卷入小说世界之中。《酷暑天》的叙事技术相当复杂,而小说中的众声喧哗在译文中则主要体现于不同人物之间的语气差异。我需要为牧师永和约根制造不同的叙事声音,二人更要与叙述者本人的叙事声音拉开距离。牧师永的自传写于18世纪末,18世纪冰岛语词汇的句式与现代冰岛语有所差别,其自传更带有浓厚的神学色彩,因此在翻译牧师永的部分时,我使用了一些较为古旧的词。约根的自传写于19世纪中期,然而其风格简明易懂,因此这部分的翻译风格也基本是简单明了的。
翻译初稿完成后,我根据原文核查了每一部分的译稿,整理出一份超长的问题清单,通过邮件与作家联系。全书共6部,每一部中我都有20多个问题。前面谈及了《酷暑天》的庞杂文献与史实,因此这些问题有的关乎历史事实,有的关乎文献来源,有的关乎叙事的前后照应,有的关乎作品的自相矛盾之处,当然还有语言上的不解之处。我带着自己的理解与疑惑走向作家,期待听到他真正的声音。所幸埃纳尔不厌其烦、事无巨细地回复了我的邮件,也逐一解答了我的问题。
无法阅读冰岛文原文的读者通过我的译文接触到这部作品,如果仍然认为这是一部佳作,那么我的译文应该也还没到不堪卒读的地步吧……冰岛现当代文学中不乏佳作,而中国读者对其仍然知之甚少。在埃纳尔家中,我们谈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哈尔多尔·拉克斯内斯的《独立的人》中苦涩倔强的冰岛农民,贡纳尔·贡纳尔松的《降临节》中圣诞前夜的人、羊与狗,斯瓦瓦·雅各布斯多蒂尔的《给孩子们的故事》中为孩子“奉献”了脚趾甚至大脑的母亲,托尔·维尔肖姆松的《未完成的正义》中在诗意与现实、罪孽与惩罚面前徘徊的年轻法官,弗丽达· ·西古尔达多蒂尔的《夜逝之时》中在母亲临终床前回顾家族历史的现代女性,松的《月亮石》中时代动荡下旁观时代的同性恋男孩……亲爱的读者,或许有一天你们也能结识冰岛文学中的这些经典形象,或许在某一部作品的映照之中,你们也能寻觅到自己。作为译者,我期待着走向作者的路程,期待着自己的声音能与作者的声音甜蜜地复合。那时,诗艺之镜中映照的既是对方,亦是自己。
译 文
“无辜的人有叫喊着要向我复仇吗?我有使其他的人流血而亡吗?我牺牲过平民来牟利又或者祸害过他人去富裕自己吗?人们因与我为敌就被囚禁于监狱中了吗?”
这些话或诸如此类的话出自约根·约根森之口,他在那些不愿再听下去的人们面前试着去辩护自己的行为——而不愿听下去的人太多了,几乎是全部。
我们称他为约伦德尔酷暑天国王,因为他以自己的方式成了我们曾有过的惟一一位国王。可他的名字不过是约根·约根森,和叫永·永松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叫没什么差别。
一七八〇年三月二十九日,约根出生于哥本哈根。当时的国王是克里斯钦七世,他曾与伏尔泰通信,健康状况却着实堪忧。那时哥本哈根还是我们的首都,克里斯钦七世还是我们的国王。英国国王乔治三世也是个有病的。除了有病的国王之外,我们再没被给予过什么。
我们谈论国王或是回顾自身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我们可以将家族追溯到许多国王那里——特别是那些记载在古书中的,还有那些只有我们才听说过的。
历史记载,我们曾有一次逃离了一位国王的统治,因为他自以为比我们更加强大。这位国王是在统一挪威前不肯剪头发的美发王哈拉尔德。我们便快马加鞭离开,落脚在了这里。
这是个简略版本,我们当然有过许多位来自挪威和丹麦的高高在上的国王。
虽然他们在历史中也占有着自己的一席之地,许多张他们身穿滑稽制服的照片也留存了下来,但没有人能比酷暑天国王约伦德尔更为出名。
最能显示出这一点的,便是我们几乎记不起其他真正的国王姓甚名谁,更不必说他们的王后了,除了那些最胆大妄为的:要是她们背着自己的男人而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厮混,或是毒杀了她们的夫君,又或是做了其他什么更刺激的事——那样的话我们才会去讲述她们的故事。
——张欣彧译埃纳尔·茂尔·古德蒙德松《酷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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